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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週小芳幫我買了一片陳昇的「新寶島康樂隊(第六發)」,這幾天反覆聽著,心裡覺得很受衝擊。Bobby的音樂還是一樣具有渲染性,耽醉的人就是喜歡那份醇烈,很難跟不喜歡他的人說明此中”鹹魚般的滋味”。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啊,這應該要先從四年前的事件談起吧:

【圍毆歌手陳昇主謀被訴】
歌手陳昇遭毆傷案,台北地檢署偵結,被告蕭捷文因陳昇未向他敬酒,心生不滿,涉嫌召人圍毆陳昇,致陳昇迄今右手無法發揮正常功能。檢察官依重傷害罪嫌將蕭捷文提起公訴,而蕭某友人汪威憲、吳景龍,罪證不足,均不起訴處分。起訴書指出,蕭捷文於民國九十一年六月廿七日,在台北市忠孝東路「蘭桂坊」PUB,與友人汪威憲、吳景龍聚會,當時歌手陳昇(本名陳志昇)也在該處與樂團成員黃振榮、周恆毅、劉靜德等人飲酒。蕭捷文認為陳昇未向他敬酒致意,對他不敬,心生不滿,當天凌晨三、四時許,以行動電話召集數名身穿黑衣黑褲的男子,進入PUB內。蕭捷文向陳昇咆哮「我已經告訴過你,我是混那個道上,你喝酒還不給面子」後,數名男子即分持酒瓶及茶壺重擊陳昇、黃振榮及劉靜德,導致陳昇頭部出血、顱骨骨折及右上臂撓骨神經外傷等重傷,黃振榮則是臉部裂傷、左手指割傷。(《華訊.中華資訊網》2002年12月22日)

主嫌蕭姓男子事後被依重傷害罪判刑五年八個月,讓陳昇歌迷真正關心的是,在經過2002年莫名其妙被以酒瓶砸破頭,動了兩次腦部手術後,彈吉他的右手幾乎癱瘓的陳昇,如何再維持他的音樂創作。

然而,透過去年十月所發行的個人專輯「魚說」,與今年七月的「新寶島康樂隊(第六發)」,陳昇顯然戲劇性地向世人宣示自己在創作上的堅持與毅力;星象學認為天蠍座具有「死亡」後「重生」的特質,看來陳昇倒是一個很好的例子。


他對於音樂創作的堅持,可以在其傷後復出的文字中見出信念:

夜裡家駒幽幽地跟我說:「最近才覺得BASS的彈奏技巧,是隨著年紀與生活經驗而精進的」很有大夢初醒的感嘆。
我也幽幽地回話說:「不蓋你。最近才剛懂得一點做音樂的皮毛。」
「那,我們以前都在做什麼?」
「以前?以為在做音樂吧?」
「噢!原來以前都不是在做音樂。」
「對!比較像是找一堆人來搭個台子,敲敲打打,鬼吼鬼叫! 」
「也不嫌累就是了,叫了十幾二十年。」
「不定還要吼個十幾二十年哪! 」
於是在雨夜裡,把小楊挖起來,跑到九份的欽賢國中去打籃球。半夜裡校工跑來,戰戰兢兢的以為見了鬼。努力的解釋,我們是早幾年前來這邊借操場演出的那個樂團,就說音樂是記憶的框子,沒有記憶的人有點可憐,但是沒有框子的人就真的很可悲了…
(〈早就該給您的一封信〉,陳昇,2003/12/12,http://bobbychen.com/)

從1988年陳昇發行第一張專輯「擁擠的樂園」以來,令其他歌手難以望其項背的記錄是,到目前為止他已經累積出版了20張個人專輯(包含精選輯及「新寶島樂園系列」,這還未計入他幫不少歌手製作的專輯,以及為人量身寫作的眾多詞曲)。音樂顯然是他有心留存這18年來青春記憶的「載體」。我仍記得以前在他跨年演唱會上,聽到他舉Bob Dylan持續創作發表為例(Bob Dylan迄今已有40張以上的專輯),藉以說明他們對於音樂的深情。

要細數陳昇的創作成就因此並非易事,這篇短文也不想旁及過遠,只想嘗試說說我對這兩張傷後復出的新專輯的感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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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提提「魚說」,關於這張專輯,吳若權寫過一篇很不錯的評論:

「距離上次訪問歌手陳昇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,那時他剛出版新書《風中的費洛蒙》,我問了他有關燈塔的經驗。…這次,拿到他的新專輯《魚說》時,聽完所有的歌曲,發現很多首歌都放進燈塔這個元素,我不由自主地猜想:莫非他想起來了那些跟燈塔有關的經驗,但又覺得沒有必要的連結。對於每個喜歡海的人來說,燈塔是不必回想、無須記憶的,因為它一直都存在。…
節目進行到最後,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再訪問他,再看到他彷彿什麼都不在乎的痞子樣,甚至我也不止一次懷疑:以表現「真實」而擄獲眾多歌迷、成為媒體寵兒的陳昇,夠真實嗎?還是他聰明到知道:「真實」才是最適合他的商業包裝呢?
毫無疑問,他和每個男人一樣,都曾經天真多情,如同『塔裡的男孩』,但終必在歲月的飛逝中徒留頹廢寂寞,成為『塔外的男人』。青春,才是那個屹立不搖的燈塔,過盡千帆之後,依然璀璨。」
(http://www.bobbychen.com/news051115.htm)

我特地查了一下,陳昇這張專輯有不少歌是跑到外島(東引)寫就的,所以在這專輯的前面幾條歌都跟海洋有關,而與吳若權說的「燈塔」有關的意象至少就有三首,如:「你是我生命中的燈塔,不怕海上起了霧;撈到的魚兒都不一樣,別和在一起做魚丸…」(「魚丸」)、「也許不是個揚帆的天氣,咖啡色的他守著燈塔;每個人都想要去流浪,只有十八歲的他很沉默,不說話」(「魚說」)及「原來你是塔裡的男孩,守著回憶守著孤獨…」(「塔裡的男孩」)陳昇之所以喜歡寫港灣與燈塔,我想是出自一種極其特別的心結,在他稍早作品中其實也不乏這種描寫的(如「新寶島康樂隊第三集『淒美的燈塔』」、「美麗新樂園專輯『男人港』」、和綠島有關的「鴉片玫瑰『流星小夜曲』」等)。

據說陳樂融批評陳昇這張專輯「很田園」,這評語我想是特別針對上面幾首歌而言,尤其是「魚丸」及「魚說」兩首,在這兩首歌中,陳昇幾乎是在歌頌東引島上某種和諧自然的秩序性,他說:「今天是這樣,明天是這樣,風兒吹在草原上;明天是這樣,後天是這樣,草原上開滿花朵」(「魚丸」),歌詞裡似乎觸及了某種永恆的自然,因此他對島外繁華的一切充滿懷疑:「我不相信那個慾望的城市,會有我心中豢養的青鳥;我搖搖頭吹著口哨,想起他孩子般的笑容。天空上有些機械鳥,拉著直線條,它要去的地方到底好不好?我不想知道,但謝謝有你一直陪我。」(「魚說」)這兩首歌讓我想起他在「恨情歌」專輯中的「農夫」一首,他在海濱浪行所寫的畢竟是基於農村文化式的謳歌(而非冒險式的海洋崇拜或探索),與黃春明的鄉土小說(如《看海的日子》)相似。

在這張專輯中,陳昇最終選擇了「魚說」做為主打歌曲,或許他在這幾首作品中找到了某種常駐的青春、與安定的力量。其實,這專輯中的其他歌曲,並不見得多麼「田園」,反之卻展現出某種練達的滄桑,或是尋索與眺望。


「魚說」這張專輯從另一個側面來看,其實還是具有陳昇貫有的滄桑感(他從第一張專輯「擁擠的樂園『凡人的告白書』」中即高唱「易老的青春,多折的愛情,從不曾改變對我漫無止境的試鍊」),比如在「塔裡的男孩」故作姿態之問答:「你別問我已過了幾個年頭,你這個自私的過客,說一路走來並不怎樣,也不過是幾個秋」,又如「夢河」中淒美的歌詞:「河邊的蘆葦,白髮滿天飛,如果要相愛還早,說完卻已老」。在陳昇的生命體驗中,青春愛情與冷漠時間總是產生嚴重的衝突。

尤其特別的是,他在這張專輯中與歌手陳綺貞合作的兩首曲子(「你一直在玩」、「漠然」),更是刻意要突顯自己的老練與滄桑,以陳綺貞「盛開」而不安的青春,與自己在時間中磨平的神祕低語或吶喊相和;猶如「漠然」編曲使用胡琴與薩克斯風的奇異和音一般,既和諧、卻又衝突。他說:「漠然沒有終點,沒有人能回到從前」(「漠然」)你幾乎可以看見陳昇與時間之神對視的嚴肅神色。

或許他音樂裡的滄桑感正來自於這種和時間的角力,但常常他敏感地察覺自己的軟弱與閃躲,在「誹聞」中他說:「難道我不想沉睡在你溫柔的臂彎?豈是因為你曾說我什麼都要?總是那樣自私地令人想逃,想要逃…,再會吧!我勇敢的愛人。」他想勇敢地與時間咆哮、對決,卻終於無法挽留一切改變,只好藉著旅行來逃避、尋索與追憶,來慰藉心底深沉的不安。(令人印象鮮明的,尤其是他在「恨情歌」中的自白:「常常我一個人在夜裡,擔心迷失我自己;而原來我是一個愛四處遊蕩的人,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停住了,你是否就離開我?」)像悉達多般的宿命流浪,始終成為他個人專輯中的一個重要母題。

除了前述的東引島「田園之旅」,在這張專輯內,聽眾可以在「瘟疫」與「倫敦廢人區」兩首曲子中,感受他旅程的荒涼頹喪:像「瘟疫」一般的腐朽、如「倫敦廢人區」一樣的被世界棄絕。陳昇在他的放逐流浪中甚至不斷考慮到死亡,他說:「如果死神都疲憊,我就像瘟疫一樣的隨便;死神放棄的中國街,瀰漫著晚唐一樣的頹廢…」(「瘟疫」)又如帶著暴力色彩的絕望憤懣:「夜裡打翻的咖啡,結在地板像一灘血,只是想誠實的面對生命,無所謂絕望或傷悲。…天上的神你自己疑神疑鬼,已經兩千年沒露過臉;你他媽的!你要叫我相信誰?」(「倫敦廢人區」)此類灰澀曲調在「恨情歌」專輯中的「十七號省道」,已有先例。

至於「1989」與「孩子氣」兩首,則是「魚說」這張專輯在風格上比較戲劇性的作品:「1989」特別採用了探戈的曲調,以華麗旋律嘲諷天安門事件不復為中國記憶,卻被經濟物慾所迷惑的歷史澆薄;「孩子氣」則充滿了卡通意象的平和安穩,陳昇寫道:「夢想的世界經常會幻滅,我就回到你身邊;敲敲門你就在我眼前,愛你從不曾改變。」(「孩子氣」)在滄桑不安的相反面,他心底卻守護著一個永恆的、不曾改變的純真稚氣;雖然,他無法常常待在這一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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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幾天聽的則是甫發行之「新寶島康樂隊(第六發)」,嚴格來說,「新寶島」系列不能算是陳昇個人專輯,就是一群樂手合作玩出來的;以這張專輯為例,裡面收的11首曲目中,陳昇自作曲只有四首,阿von(陳世隆)、陳傑漢、王豫民、李正帆與王繼康等也都有相當程度的創作表現。「新寶島」系列專輯儘管還是有很重的陳昇色彩,但我想他們原是希望能夠與陳昇個人專輯有所區別的,此故發行十四年來,在這系列中很有企圖心的創作了不少方言歌曲。

或許也由於出發點有別,陳昇放在這系列的作品,就少了一些自憐的色彩,而多了幾分對於臺灣社會環境的批判;如這張專輯中「猴子歌」嘲諷跳樑的立委,「愛人在杭州」寫的是台商的愛情,「珠鳳仔」寫一個智能不足的女孩嫁給「後山」老兵當續絃的小故事,同樣帶有後殖民精神的又如「9次郎」一曲,寫松山療養院跑出來發瘋的華裔美國人,「亂講」則控訴污染所造成的環境惡化,而「春天」一曲更是毫無掩飾對於貪污的反感:「做官的說啊無你是要按怎?這樣的日子要凍到2008年,啊無啊無是背按怎?啊無啊無是背按怎?…咱住在凱達格蘭的好厝邊,拿一些股票來分阮用…,阮到底是生在什麼款的時代?」大剌剌批判起早已烏雲罩頂的總統府。

在這些作品中,讓我覺得印象深刻的有兩首:「愛人在杭州」與「春天」。

「愛人在杭州」是這張專輯中讓我精神一振的佳作,主題很特別地談到愛情與政治的衝突(這倒是可與黃舒駿的另一首名作「兩岸」比美),旋律完整而動人,王繼康的編曲尤其令人心折,他採用了大量弦樂(上海友好交響樂團),營造出恢弘的氛圍氣魄,讓演唱者如在翻攪波濤中不時低語或嘶吼,最終達致一種崇高而飽滿的和諧感。(陳王二人曾合作過與此首曲風相當類似而成功的作品,如「新寶島康樂隊第三集」中之「淒美燈塔」)此外,由王豫民編曲的「蘇小小」也很古典富感染力,成功地融合弦樂及琵琶,獨樹一幟地改寫了陳昇。

如前所述,「春天」有很辛辣的政治批評,但令我感興趣的卻是陳昇在語言上的實驗,這首歌開頭三句:「Spring time~苦瓜貓貓鱉鱉削皮人也罵,胡瓜光光滑滑無削皮人也罵…」用閩南語唱出來竟異常流利,寫閩南語歌詞smooth到這種地步,與伍佰在「斷腸詩」中遣詞的優美高明,倒可相提並論了。從這樣的觀點來看,阿von寫的三首排灣語歌詞,是否有人能評估呢?「國際歌」中的歌詞文法很「怪異」,顯然是刻意保留的排灣式用法。

行文至此,也該收筆。值得一提的是,「新寶島康樂隊(第六發)」這張專輯因為在製作上和「魚說」約略同時,所以也帶有前面提及的農村(傳統)樂天溫厚之精神,如這張專輯的第一首歌就是「原諒之歌」,陳昇想要原諒什麼呢?(原諒敲破他腦袋的酒客嗎?)他說:「人生在世界,有甚麼通計較,啊有影你比我較煙斗?貓狗變無蚊,不通騎牛去北港,換帖的咱心情著放輕鬆…」除了批判社會現象種種不公之外,他對於這紛擾的島嶼也帶有柔軟的反省與同情。

這張專輯最終具有虔誠的宗教感,在「起駕」中他問起媽祖:「我還有幾句話,想要來問詳細,妳是否能捨得妳的子孫啊,到現在還在冤家?阮的心若不誠,哪敢過西螺溪?無人對阮比妳更加慈悲!阮是妳的子弟,阮是堅強的海男兒,因為有妳的教示,不怕海上的波浪…,咱們鬥陣慢慢的走,要疼惜我們的土地,看路邊的圓仔花,醜醜的也生的滿地是;咱們住在蓬萊仙島,厝邊隔壁都是親戚,蕃薯落土不怕爛,只求枝葉代代傳…」陳昇歌曲所觸動的,或許除了悲天憫人的安慰外,更在他對於腳下這片土地誠摯的祈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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